和平日报, 2021年4月30日,林进添,男,印尼归侨,现年77岁,退休前任职于福州华侨塑料厂.
位于印尼巨港市8号街的老房子很快就要拆掉,那是祖父早年购买的。
老房子的确很旧、很挤,当年我和大哥都睡在半层高的阁楼里,弟弟和祖父住在一间,姐姐妹妹们相对好一些,有着一间像样的卧室。现在,大哥一家人比当年的人还多,原来的房子实在是不够住,但面临拆掉,心里不免还是有丝丝怀念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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巨港市以前的8号街大约有几公里长,祖父的老房子位于街的南部,有人称为“下巨港”。这条街是因为商业而来,所以整条街几乎都是商铺连着商铺,又因为街上从商的人大都是中国人,所以这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唐人街。不仅如此,这里还是福建安溪人的天地,因为安溪人多,大家彼此说的都是有安溪口音的闽南话,自然也就成了通行语言。
那时,仿佛是在一夜之间,巨港四周的华侨涌进了这座不大的城市,这是因为印尼政府不允许他们在农村从事商业零售买卖,也仿佛是一瞬间他们从人间到了地狱,辛苦积攒的财富化作泡影。
在巨港到底有多少中国人、多少安溪人,谁也说不清楚,这里的人都按照祖辈走过的生活轨迹一步步地走着,但到了上世纪的60年代,动荡的印尼社会搅乱了华侨平静的生活,有的人不得不离开这里。
整个城市到处是他们的身影,他们疲惫的身躯、无助的眼神深深地灼痛所有人的心。那时的我头脑里都在想,这些华侨都是老老实实、勤勤恳恳的中国人,他们遵循着中国悠远的传统文化和观念,用劳动去创造财富,用汗水换来生活,他们不偷不抢、不欺不骗,但到头来却变得一无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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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中的巨港中学是唯一的华文学校,在我读高一时,学校也几乎处于停课状态,因为大量的华侨难民涌进城里,华侨总会要求学校将校舍腾出来,作为难民的临时避难所。
虽然学校停课,但学生们还是每天到学校,在学生会组织下,学校的学生为栖息在学校的难民服务,大家轮流为难民送水送饭、打扫卫生、搬运物品等。
那时整个城市的华侨也都投入到这场赈灾的活动中,华侨总会到全国各地去募捐,各地捐赠的物品源源不断运到巨港,人们有的搬运物资,有的熬粥煮饭,有的巡诊看病,大家都一心想帮助灾民做一些实事,用自己的行动给难民一点抚慰和关爱。
当得知中国政府将派轮船接难侨回国时,大家更是激动,不用说那些难民,就连我都想哭出来。如果说华侨社团的帮助,是让难民们看到希望,感到亲切,那么自己身后的祖国站出来,敞开双臂迎接同胞回国,这更让人看到曙光,感到温暖。
其实在给那些难民温暖的同时,自己也被这场自发的活动所感动,看到中华民族的这种互助友爱的传统美德,看到民族团结的力量,而自己也是这股洪流的一份子,不由地从心底产生了自豪感。
那时的我敢肯定,所有人的心中“祖国”两个字已经变得越来越大,越来越重,每个人的生命中已经不能没有祖国,这共通之处也许就是我们的侨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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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0年后的2000年,我携太太和弟弟回到这个城市,看到了从小生活的街道,看到了那8号街的老屋,看到了曾是巨港中学的校舍,当然也看到了我们乘船回国的码头。
一切还是那样,看不出改变了些什么,就像留在脑海中的记忆一样,如果真正有所不同的话,就是这个城市变得有点老、有点旧了。
大哥已经老了,他把小店传给了儿子管理。侄儿说,小店的生意不是太好,但也不坏,虽然不算小康,但也是温饱,从他们的表情上看,他们对目前小店的经营还算满意,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想靠着小本生意去发家致富,没有更高的要求,所以他们很容易满足。
分别了这么多年,大哥和我真是有太多的话要说,但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,就是这些话题,也隐隐觉得其背后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,因为这种聊天总会不自觉在做不同国家、不同政治、不同文化、不同经济、不同理念的比较。
回到巨港,没住在家里,而是住在附近的一家酒店,酒店离家很近,每天天一亮我就离开酒店回到家里。大哥一家人很多,虽然有点挤,但大家挤在一起感到温馨,有着浓浓的家庭气氛。
大哥的儿子们喜欢知道中国的事,喜欢知道我生活的事。看着他们好奇的目光,我也在想,他们也都是中国人,可他们不了解中国,他们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万隆。
中国对于他们来讲很遥远,也很陌生,这在我们那时代是不太可能的,那时我们最大的幸福感就是由于有了对祖国的认同,新中国日新月异的发展让我们感到骄傲和自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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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60年代,生活在巨港的很多人都在“回不回国”面前踌躇着,虽然居住在巨港市里的华侨还没受到歧视政策的冲击,但也对以后的情况感到担忧;与此同时,大家也都知道中国在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,贫穷和饥饿是不争的事实。
比起没有退路的难民来讲,生活在巨港的我们相对还可以做另外一种选择,祖父带着我和弟弟回国,留下父母及大哥和姐姐妹妹6人,这种将家拆散的做法,当时以为是万全之计,其实也是无奈之举,到现在谁都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。
回国后,祖父回到了老家安溪,和等待他的祖母团聚。我和弟弟继续着我们的学业,1964年我从集美华侨补习学校考上了泉州华侨大学,成为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,但由于当时中国和印尼两国关系恶化,我连这样的消息都不敢告诉远在印尼的亲人,生怕给他们增添麻烦。
自从我们回国后,父亲也一直惦念着在中国的亲人,两国关系一有好转,他就先后两次回国看望我。他回来没有多说什么,也没带什么,他说只是想看看我,但我已经觉得这比什么都多,比什么都重,也许当初将家拆散,思念就成了维系彼此的纽带。
祖父虽然和祖母团圆了,但不久后又开始思念印尼的亲人,直到临死前还念叨着要回印尼看看儿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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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有些伤感,有些忧愁,但如果我没回国,一辈子就会觉得自己的理想和愿望没有实现,到头来更是一辈子的懊悔和内疚。
幸好对吃苦有充分的思想准备,所以回国后,在真正遇到困难时没有惊慌失措,没有丧失信心,心里总在想这些困难算什么?更何况,国家对归侨始终都在关心体贴,在极其困难下,给归侨的口粮比一般中国人都多,食油也是如此。让我至今还难以忘怀的是,在集美侨校的后期,由于侨汇中断,我的生活陷入困窘,但国家在这时为我提供了助学金,让我能继续学业直到大学毕业。
现在中国人家庭培养大学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,但在那个年代,我实现了上大学的理想,那几乎就是梦想成真的境地,在这个值得骄傲的背后,如果没有国家的帮助,单靠自己的勤奋,这个梦想终究可能还是空想。
两年前,华侨塑料厂的一个合资公司,由于受国际金融风暴的影响,订单大量减少被迫停产,厂里有20多名华侨塑料厂的职工,面临劳动关系的纠纷,此时的我已经退休了,当时的承包商请我出来帮助解决问题,原本我可以拒绝,因为我已经退休了,但考虑到那些工人的利益,我答应出来帮助协调,最终为他们争取到了尽可能多的补偿。
大学毕业后,我分配到福建南平大洲烧碱厂,之后调到福州华侨塑料厂,不久担任了副厂长。虽然工作的单位是工厂,但工厂的职工大都是归侨侨眷,和他们一起工作觉得有着一份亲切感,在他们身上时不时地会感受到华侨的那份热情、那份执着。
做这件事的时候,妻子还担心我是自找麻烦,但她不明白,这和当年在巨港时,大家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侨民有着同等的意义,这也许就是侨心吧!
……
告别了这座城市后,心里还在想,有朝一日一定还要再来。也许下次看到巨港时,它会变得更美更好。
至今我还觉得,在这座美丽城市的后面,有着一颗颗不变的侨心。
(雨林编辑, 来源:中国新闻网 林进添/口述 林小宇/撰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