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平日报, 12月2日, 我罗新妹 1948年出生在印尼邦加,兄弟姐妹四人,我是排行老二。父亲罗国振,是广西北流人,听爸爸说,爷爷去世时,家里穷得没钱出殡,是爸爸把小妹妹送去给人家当童养媳,换点钱才把爷爷埋了。为此,爸爸一生都觉得对不起小妹妹,十分内疚。当遇上抓壮丁时,爸爸和大伯就跑,后来被当“猪仔”卖到了印尼的邦加,在锡矿当采锡的矿工。妈妈是在印尼出生的华侨。
我是在矿区的华文学校读的小学,后来矿区华文小学没办了,我们到沙横县华文学校读书,矿区派车接送学生去学校。在印尼,小学只读半天的书。
1958年,排华事件的消息不断从椰城传来,虽然在邦加没有排华现象,但人们的议论多了,内心也不很安定。这时,人们在传阅着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中国的《人民画报》,上面的图片太漂亮了,大苹果,红红的,风景也很美。电影也在放映,什么《祖国的花朵》、《上甘岭》等。那时,我都会唱“让我们荡起双浆,”大人们就更是亢奋,围在一起议论的就是祖国好,一心都想回到祖国。大家都说,就是回到祖国,没得吃、没得穿,也心甘情愿。
爸爸出洋到印尼,还从没回过乡,思乡心切,也很想回去。但,妈妈不同意。前不久,妈妈的舅婆正好从中国大陆回到印尼,说是家乡生活还是很困难,还是留在印尼好。可当时大家都向往祖国,希望回国参加建设,加上排华的事件,人们觉得留下可能不安全,铁定了心要回国。妈妈舍不下我们四个孩子,也办了手续,一道同往。
办护照,定船票,等船期。那时,不像现在,能按时乘船乘飞机出门。船期是什么时候,不知道,只能等待。这一等就是两年。为了等船期,我两年没去读书。这么等不是办法,我又去上学,才刚上学没几天,有船了,全家人都带上行装乘坐“波潘号”回到祖国。
从三元里归侨接待站到厦门
“波潘号”是香港人的船。1960年农历七月十四,我们上船,我印象特别深。那天夜里,船上的水手们将成筐的饭菜往海里倒,说明天七月十五是鬼节,要给海里的鬼献上食物,这样行船就安全了。船在海上行走,每天早上起来,只看见天连着水,水连着天,除了蓝色还是蓝色。我们在海上走了7天7夜,才到中国。
船直接开到了广州,我们被安置在广州三元里华侨接待站,那时,回国华侨挤满了整个招待站,都是印尼排华事件回国的华侨。人们相互传话,不要去华侨农场,不要去华侨农场。我们住了一个多星期,负责人找爸爸说,你们被安置在福建竹坝华侨农场。爸爸希望留在广东,那人说,你们的行李已经到了福建,要运回行李,不仅时间长,而且运费还得自己负责。还说,竹坝不错建设得很好,给我们看了农场的图:红瓦、白墙,住房、学校、幼儿园,什么都有,是很漂亮。
我们是坐火车到厦门的。到了厦门,我们就住在华侨旅行社,就是在中山路的华侨大厦。很快我们就坐汽车到竹坝华侨农场,汽车一路的颠簸,越是靠近农场,路越是难走,除了山还是山,大人们渐渐为眼前的景象所担忧,当汽车停在一片荒凉的山丘地,被告之这就是农场时,在广州见到的美好的农场的图景怎么也找不着,眼前是一片红泥土的山丘地,到处布满了坟墓,一个坟头紧埃着一个坟头,在中间开辟出一片地,建了五幢平房,不远处是食堂。这就是农场,大家都不停地发出意外的感叹和无奈的埋怨,不少女人甚至都在流泪,大家还在寻找在广州看到的农场的美景,怎么都与眼前的凄凉景象对不上来。
“向死人要地”
五幢平房是一字排开,一幢有好几个房门,一个房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厅,围着厅是五个房间,每间也就16到18个平方米,每个房间安排一个家庭,不管你有多少个人口,你就挤在里面。厅成了大家共用的厨房,大家也只能在那儿做饭,再也没有地方了。
同我们来的这一批人住的房子,是刚盖上去的,那墙壁还没刷上白灰,黄色的泥沙浆湿湿的,还没干。我们一家六口人,放了二张床,把箱子当桌子,再也没有多余的地了。家家户户做饭都在厅里,不久整个屋顶被烟火熏得黑黑的。那年代,要接的归侨太多了,来的又快,房子都来不及盖。建筑队日夜赶着建造新的宿舍。建筑队是惠安的,白天建,夜里打着气灯,还在不停地加班。
刚到的一段时间内,大人们每天出工,就是平整地。因为,到处是坟头,你一出家门就是坟头、墓碑。坟墓地是红泥地,不见长树,只长茅草,光突突的山丘。平整地先是要把墓穴里头的陶罐挖出来,那是放骸骨的。那陶罐成堆,说不清拿到哪里去了。归侨最想要的就是洗澡房,没有,就自己动手建在食堂边、水井边,澡房的地板就是用墓碑当砖铺成的。
其实在闽南,人们最不愿意动的就是墓地,说那是风水,是很忌讳的。可归侨不懂这些,就是懂了又能怎样,没有地,拿什么生活。当时,农场流行一句口号:毛主席教导我们说“向死人要地”。硬是在坟地里平整出一片片地出来。当时就是这么喊的口号,现在想起来,毛主席有可能这么说吗?
防风林带
上世纪六十年初,竹坝农场还是光突突一片红泥沙地,你在几公里外的坂人尾——邻近的村,你可以望见整个农场,无遮无挡。到了台风季节,那风夹着沙粒直打人,眼都睁不开。你眼看家就在前面,可那风沙刮得你难于前进,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迈开步子。大风,还会把屋顶掀了,有人要出家门,往往在头上顶着一块麻袋,匆匆跑进跑出,生怕那屋顶的瓦片飞落下来,砸着脑袋。直到大礼堂建好后,来台风时,场里才有让大家躲避的地方。
很快,场里就决定种植防风林,沿山丘地,隔一段种一排树,层层防护,抵挡风沙。在公路两旁也种上树,防风沙。现在的防风林带,多半是那时种下的。
种植龙眼树
农场的红泥地种什么好?当时的场长蔡金堆组织大家种龙眼。蔡金堆是晋江人,不是归侨。种龙眼树,技术要求很高。每颗种植时,要先挖出一米见方、深也是一米的坑才符合种植的规格。红泥地十分的坚硬,挖起来十分艰难,大家的手都磨出水泡、出血。挖一个坑才一个工分,一个工分折算为7分钱,没人说不挖不种。
挖坑、种树,不是只种就行了。那时场长就想出了承包制,你要包挖坑、种树、浇水、包活才算工分。种树总是在秋季,说是那个季节容易种活。可秋季是缺水的季节,要浇灌树苗,就得从山下打水,挑上山,在你承包的树种上浇灌。
妈妈在印尼虽说也干过活,但总是在自家做些自己喜欢做的,在农场最苦的就是挑水了,她不会挑担,但又不得不挑,从山下挑一担水,只够浇灌两个树苗。要挑多少才能浇灌完承包的树苗。妈妈的肩挑肿、脱皮了,但总是坚持着。夜里,对种的树苗还不放心,跑上山,看了又看,像是养孩子一般。年底是验收的时候,那树才长出三两片新芽。场领导说:长势不好呀,但又没枯死,怎么办呢?两颗算一颗吧!
可怜的妈妈,可怜农场的归侨职工,没有他们,没有他们的付出和艰辛的劳动,日后农场的成千上万颗龙眼果树,龙眼成为农场的支柱产业,也许就无从谈起。
上学读书
小孩们读书也成问题,别说教室,就是房子都没有。农场领导到邻近的下庄村借地方让我们上学。那时还是公社化的年代,下庄村建了养猪场,还没养上猪,先让我们孩子当教室用。老师是从县里派的,也从归侨当中寻找当过教师的来教。我怕赶不上进度,降到读四年级的书。哥哥读六年级,两个小的读一年级。
一年后,1961年,农场的大礼堂建好了,我们才搬回自己的农场上学。在大礼堂内,没有隔墙,从一年级到六年级,各班都在大礼堂里,一个年段一块地,闹轰轰的,分不清是在上课还是下了课。我们班不错,被安排在礼堂的舞台上。1962年,农场的小学才赶建好,大家才搬到新建的小学里上课。也就在这一年,我小学毕业,到同安六中上初中。
我们读书时,每学期的学费杂费是6元,可农场的归侨学生最多只能交2元。到了开学的那一天,学校觉得农场的学生确实交不了学费了,就通知大家去总务处领取课本、作业本。然后学校会尽可能地给我们奖学金。这奖学金不会给你,拿来抵扣学杂费,学校还会安排我们在图书馆里做些整理工作,到了学期末我们所缺的学杂费可以交清,还略有剩余。我在学校三年,回农场时,用剩余的钱买了一支钢笔和一把口琴。
回农场,转干退休
1966年,初中毕业,正好遇上文化大革命,我们也就没书读了。1968年,我回农场就被安排在果林队。一到果林队,我领到了开荒锄、“本地锄”——用来拉沟、平整畦面的锄头、草锄——中耕用的,还有一副扁担。那时,农场归侨职工将所有的山头都种上龙眼树。果林队的任务是,将种上龙眼的山坡地,筑上梯坡。
筑梯坡,先将下一级面的刨开,再将刨开的泥土往上送。那是红泥地,非常坚硬,刨一锄手就被弹回来,一天下来,满手起水泡,第二天再刨,水泡破了,出血。日子一长,手上长满了茧子。在果林队的一年时间里,我从沟下、下山头、农中后面到学校山整个龙眼林区都跑遍了。那时,劳动是很苦,但也十分愉快。
第二年,农场的小学缺老师,调我去当民办教师。民办教师,不是拿工资,是算工分给你,寒暑假期间不上课,就没有工分,你得回地里去,挣工分。农场职工拿工分也是拿8成,留下2成,到年底结算后,才补齐。我当教师时,从月工资16元拿起,最高到21元。这样在学校一呆就是12年。
1982年,场部调我回去,我变得舍不下学校、学生,拖了一段时间不走。直到最后场部下了死令非去不可时才回到场部。回去后我负责妇联工作,以后又分别管人事、党政办。1997年,农场下放给地方,体制变了,场里的职工社保归地方。职工退休后,领社保的退休金并不高。当时,省里有个政策,归侨职工退休后可每月多拿60元生活补贴。但是,只有1969年前回国并参加工作的归侨职工才能享受,虽然这不尽合理,但政策就是这样定的。
在场里,后面回国的一大批越南归侨职工无法享受这一照顾政策。当我们给场里的归侨职工办地方社保时,将这一60元的生活补贴纳入进去,感谢厦门劳动部门的同志,默认了场里的计算方案,给本来退休职工的工资就不高的归侨,办了件实事。今年归侨职工退休金是445元。职工退休金每年都调,虽然幅度不大,但每年都在调高。
2003年,我退休回家,专心照顾孙子。
(雨林编辑, 来源:厦门侨声, 图:黄勇史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