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平日报,2021年8月27日,郑文忠,男,印尼归侨,现年84岁,退休前任厦门华伦化纤有限公司分工会主席。
小时候,父亲在世时,我常常问他:“爸,你这么苦,为什么还要生我?”当他过世了,无依无靠的我连问这个问题的人都没有了。直到回了国,读书、进工厂、退休,我有了幸福的家庭和众多的朋友,我终于觉得自己也并非多余。
那时,二哥经常不在家,三哥则去了很远的地方独自谋生,我则跟着父亲一起在辗转于几个地方,做米粉、豆腐或者面包。
我6岁那年,一天早晨起床。父亲正在帮我穿衣服,我倚在他肩头问:“爸爸,妈妈在哪?”他沉默了很久,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:“她被日本的飞机炸死了……”那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,只知道,自我懂事起,就从来没有见过妈妈,以后也见不到了。后来,我知道我还有个从未见过面的姐姐,她在我还没出生时,就被送给亲戚带回祖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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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投降后,父亲终于攒够钱,自己开了间做豆腐的小作坊,我以为苦日子终于结束了。
可没想到,在“加普棉埠KEBUMEN”发生了针对华人的暴乱,一些人要抢光我们华人的钱财,再活埋进坑里。父亲和我说:“死不要死在一起,你跟着作坊里的佣人一起上山去躲着,要争取活下来。”
我就跟着那位印尼佣人一起跑到他在山上的家里。那房子旁边就是山林,到了晚上,佣人叫我不要出去,因为树林里有老虎。
3天后,我跟着佣人从山上下来,一看,我简直惊呆了。一片火海中,中国人的房子全部被烧光了,连我们最崇敬的庙都被砸了……找不到父亲,找不到家,当时就想,哎,中国人怎么那么苦啊,这个地球没有我们立足的地方。
庆幸的是,印尼的古都“日惹JOGJA”中华总会得知了情况,他们把我们接到“中华总会”避难。一个礼拜后,佣人打听到了父亲的消息。见到父亲,真是比什么都还要高兴。不过,我们也开始当难民四处流离。那时,钱不能用,中华总会赞助我们一些东西,我们就拿去和印尼人交换吃的。
可没过多久,荷兰和印尼打战,就来攻打日惹。那天,我们几个小朋友正在外面打篮球,天上远远地飞来许多“蜻蜓”。可没有想到,那根本不是蜻蜓,那是轰炸机!子弹咄咄咄地就打下来了,差点打到我的一个朋友。我们赶紧往家里跑。当时,我叔母在洗锅,听到声音,也赶紧抱着头往回跑,进屋一摊开手,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。原来洗锅的手把黑黑的锅灰全抹脸上了。
白天荷兰兵轰炸完了,晚上又有很多强盗来。他们把我们华侨吃的东西和手表、自行车等值钱的东西全抢走了,走的时候有时还会丢颗手榴弹。那时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的。我们这些幸存者只好再一次踏上坎坷的旅途。
先是流落到三宝龙(SEMARANG),然后又流落到TEGAL。我们一路被印尼人赶着避难。最后,父亲在普禾格多找到原来雇他做米粉的老板,就留在那给老板打工,我也跟着父亲一边打工,一边读书。
每天凌晨两点钟,当人们还在睡梦中时,我就跟着父亲起床磨米、蒸米粉团。老板娘为了避免我们打瞌睡、饿肚皮干活,3点钟就给我们喝咖啡、吃糯米糕。吃完点心,我们继续做到天亮,我再去上学。中午放学回来,吃完午饭又继续干活,一直到晚上八九点。我经常累得在机器旁睡着了。
有一次,我得了伤寒病,肠好像要断了似的,进了医院,躺在床上都不能翻身。父亲经常一个礼拜好几次带着桔子、香蕉,走5公里来看我。那时没什么东西吃,父亲带来一颗椰子糖都让我兴奋了半天。终于禁不住诱惑,我自己拿起刀子切,结果太着急,切到左手食指,骨头都露出来了。父亲看到后,眼泪就流出来了。我再一次哭着问父亲,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受这样的苦。
到我13岁的时候,父亲赚到了一点本钱,准备再次开始自己做。可才刚刚投产,他就去世了。那人生的一点点希望又一次消失了。而我,也再一次变成了一个人,父母双亡,无依无靠,无家可归。当时听说,二哥参加印尼的一个进步组织,没有再回来过;三哥受了工伤,也不知流落到哪里。
初入学堂开始读书的我,不得不告诉老师家里的情况,告诉他我想退学去找工作,等挣了钱再回国去找惟一的姐姐。可我心里是多么舍不得学校,舍不得老师啊。庆幸的是,老师了解完情况后,劝我不要退学,继续读书,还和同学一起帮我找了份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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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,我开始了几年上午读书、下午到大众书店看店的生活。那时的书店里有个新华室,里面全部是中国出去的书,如《人民画报》、《人民日报》、《中国少年报》等,还有《毛泽东选集》。在那里,我读到了许多来自祖国的书,后来还看到了祖国的电影,像《锦绣山河》、《赵一曼》、《白衣战士》和《鸡毛信》等,当时心里对于祖国和党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。我知道穷人有共产党才能够翻身,有共产党就有新中国的思想。所有这些,都让我迫切地想要回到祖国,回祖国后我就可以不再受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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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我想要回国,叔叔和一些朋友都很支持我,我就马上去当地的民政部门办理了回国手续,然后准备坐车去昂望(GOMBONG)的朋友家,再从那出发回国。当时口袋里只剩下了几块钱,结果坐的车是要回场的,大概开了1公里就把我丢在汽车场。当时就觉得,心已经回国了,手续也办完了,星星和月亮伴我回昂望(GOMBONG)吧。从下午两点走到晚上两点,三更半夜孤身一人走在山路上,心想:“蛇啊、老虎啊,你要是把我吃掉了,也好,免得我活的那么苦。”结果一路很平安地抵达朋友家。
那是1955年7月的一个黄昏,我在父亲的墓前跪别。第二天,我登上了回国的航船。船上好多人,他们有的挥舞着手帕告别父母,有的喊着亲友的名字说再见。但是,没有人来为我送行。我默默地抬起手臂,向着印尼的天空摆了摆手,在心里喊了声:“印尼,再见!”
在船上的时候,也分不清船开到哪里,每天就看到月亮和太阳。一个礼拜后,看到一只鸟在蓝天中飞翔,就在想,我是不是快到了。一天,船上有人喊着“祖国,祖国,祖国到了!”我终于回来了。
一进家门,一群男女老少把我从头到脚看了又看,把我看成像外星人似的。不久,我姐姐也来了,虽然言语不通,但她用眼中的泪水和拥抱,热烈地欢迎我回来。
船先到了深圳,同船的大人们纷纷离开了,只剩我一个人站在码头,茫然无措。一位老人走过来问我:“孩子,怎么就你一个站在这里?”一听这话,我就像见到祖国的亲人一样,边哭边说出了自己的情况。老人就一路把我送到了家乡福清,找到县侨联。老人深情地对我说:“孩子,你到家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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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国后,在大家的帮助下,我先进了当地的补习学校。那时因为姐姐家在乡下,我要去县城上学,只能在每周六,走12公里路回家,住一天,第二天又带上5公斤干粮和咸菜走回到学校。
同学见我这种情况,就鼓励我到厦门集美读书,说那是华侨陈嘉庚建的学校,会帮助穷人读书。于是就写申请去县政府,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获批了,第二天我就告别家人去集美了。一到集美,学校就给我发了新棉被和衣服,还给了助学金。
当时就想,天哪,这世界怎么对我这么好。同班同学中还有许多印尼归侨,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。我把这事写信给印尼父亲的朋友,他很受感动,回信说没有想到我这样的穷孩子,回祖国得到了这么多帮助,鼓励我要努力报效祖国。
虽然我在印尼只读到小学二年级,但很快我就赶上学校的教学进度,并被保送进集美中学。当时消灭“四害”,如麻雀、老鼠等,我还得了奖,整个集美都知道我爬高爬树、挖树洞挖地洞灭“四害”出了名。
我一直读到初中二年级,适逢大跃进,不少工厂都如雨后春笋般开工。我响应了党的号召,惜别学校,走进了工厂。我开始把工作中的每个人当成我的老师,向他们学开机器、学水电维护……很快,我成为工厂里的能手,领导让我带队外出培训学习。有一回,我带队在北京培训时,还赶上国庆阅兵,我们也成为受检阅的队伍之一。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毛主席,真是太激动了!
后来,我在工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及分工会主席,还被聘为印尼文翻译,更重要的是,我入了党。一直到1997年退休后,我又开始在印尼归侨联谊会中组建了一支文艺队,还帮着厦门市侨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
从前,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,为什么父亲要把我生出来。回国后,亲人、朋友让我觉得自己对他们而言并非多余;学校、工厂里获得的成就感,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多余;一些印尼友人甚至把回国来厦读书的孩子交给我,让我当他们的义务监护人,当孩子们亲切地叫我“文忠伯”时,我真的觉得自己并非多余……我就像是火柴盒中的一根,即使渺小,但也可以燃烧。
(雨林编辑, 来源: 中国侨网 / 郑文忠/口述 许丹/撰文)